荠菜:时绕麦田求野荠

荠菜:时绕麦田求野荠
记忆中的春天,从一棵荠菜开始。
随着人慢慢长大,许多小时候模糊不清的记忆,会在你一次一次的回想中,打乱又重组,最终让你忘记原本真实的是什么样子,共同交织成一个个似是而非的故事。但,记忆本就与他人无关,也就无所谓真实与否,总之那些最终留下来的,就是属于你的童年回忆。关于荠菜,我脑海中留下的故事,要追溯到孩提时代的外婆家。
外婆家在苏北的农村。从我家一路向南,过了城市的马路,过了两边有高大杨树的省道,再过一座对汽车来说稍显狭窄、桥头写着“危桥”的石板桥,从苞米地中泥泞的小道穿过去,然后就听到犬吠和羊叫,看到一片泥瓦房,外婆家就是那其中的一间。有一年,三四岁的我随母亲来送年礼,贪图和表姐玩耍不想回家,大人拗不过我,也就把不在外婆家过年的老规矩放在了一旁,让我留了下来,这一留就到了春天。我记得梁上突然有了小燕的呢喃,记得河滩上渐渐长出了浅浅的嫩草,记得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桐树开满了紫花,记得坐在田边看犁地的老牛。犁过的田地,湿漉漉的,散发着泥土的香气。表姐不让我去踩,带我到田埂上找野花野菜。
“这个是蒲公英,这个是苋苋菜,这个是猫儿眼,掐开会流白汁,不能碰。”
“这个小白花呢?”
“这是荠菜,可好吃。”
“摘回去让外婆煮吧。”
“开花了,老了呢。”
于是,荠菜就成了一道求之未得的美味。然而,小孩子的世界有那么多新奇的东西等着去发现,回家后我也就渐渐忘了这个开白花的小野菜。大人呢,从来是把挑嘴的我“脍不厌细”地喂着,更不会想到把野菜做来给我吃了。这一拖,就是十几年,真正吃到荠菜,已经是高三那年了。
山东的学生,一年到头难得清闲,立春后,残余的几天寒假,就是唯一的踏青时节。父亲把我从作业堆里拉到近郊的田野“歇歇眼”,说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一年春好处,其实春寒犹在,远没有到桃红柳绿的好时候,除了刚刚破土的青绿麦苗和不再刺骨的东风,并没有多少春天的踪迹。父亲在田里走着,我惦记着家中没读完的书,无精打采地跟着。突然他蹲了下来,神秘兮兮地叫我来看他发现的“宝贝”。我俯下身,看到的是一棵黑黢黢的小草,十来根锯条似的叶子贴着地皮,聚成一圈,不红不青,满身泥土,更靠上的一圈叶片青嫩一些,但依然是干巴巴的,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相貌出众的植物。父亲说,这是荠菜,用它包饺子好吃着呢。我一下子来了兴趣,小时候那个被搁置了许久的小心愿,像蛰伏了一冬的小虫听到了春雷,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于是这个下午,我们搜遍了整片田野,父亲挖了一袋荠菜,我跟着他说啊笑啊,挖了一把分不清是不是荠菜的野草野菜。
回家把菜交给母亲,晚饭桌上,有了一大盘荠菜饺子。那带着淡淡泥土味的清香的滋味,混合着猪肉的油润,从舌尖沁到心头,在随后的多少年里,都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每过一次春天,就变得更加强烈一些,不知不觉,竟酿成了一段乡愁。
自从高三毕业,离家求学,一晃又是十来年。自此,在家乡过一个春天,变成了奢望。北京的食堂和餐馆,自然不会有荠菜饺子这种不太上得了台面的野菜,学校寒假又短,常常是过了初五就匆匆返校,于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我给母亲念叨得最多的食物,从家里的白灼虾、葱油鱼、红烧排骨,变成了荠菜饺子。直到有一年暑假回家,发现母亲端出了一盆青绿可人的荠菜,我喜出望外,问她这个时节怎会有荠菜。一旁的父亲笑着说,你妈知道你爱吃,刚开春就去挖了一大盆,煮熟冻好了,等着你回来。那天的荠菜饺子,不知怎的那样好吃,以至于我忘记了野菜吃太多会腹泻,险些把自己吃进医院。后来母亲提到这事儿,总笑着说我是个“只认吃的憨丫头”,我笑嘻嘻地应下,心里想,这就是我的“莼鲈之思”呀。
再后来,我逐渐适应了北京的生活和饮食,但每到春天,荠菜还是在心头作痒。当北京的玉兰鼓出花苞,我总会对张先生念叨,是吃荠菜饺子的时候啦。张先生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只识大米饭和锅包肉,不屑地说野菜有什么好吃的。于是我搜遍京城,找到一家山东老板开的饺子馆,带着他吃了一顿荠菜猪肉水饺。他吃了一个,把碗一搁:有点茴香味儿,比我们东北大馅儿水饺差远了。我听闻此言,忍住了嘴边一番批判人工种植荠菜之寡淡的言论,不屑地说,俗人才不会懂我的“莼菜”。
2020年春节,我们被突如其来的疫情困在了山东老家,入春多日,依然行动不得。某天,父亲下班回家,竟然带回满满一桶荠菜,说是执行任务回来时,路过一片荒地,看到荠菜长出来了就挖了些。我喜不自禁,开始理一团团灰头土脸的荠菜,才发现这东西原来这么难择干净,真不知道母亲当年一个人是怎么一棵一棵择出那样一大盆的。母亲一边帮我择菜,一边说,年前你爸听你念了一句想吃荠菜,一直惦记着,戴着口罩去挖了这么多,不知要费多少力气。我没接话。我怕牙根一松,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会掉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张先生全副武装地去了市场,买了一块膘肥肉厚的新鲜五花肉。回到家,张先生给肉去了皮,甩开膀子细细地剁成肉馅,母亲拿出焯过水的荠菜,切碎了拌进去,加入食盐、胡椒粉、十三香调味,全家动手,说说笑笑间包成了形状各异的饺子,大锅烧开水,下入一只只胖乎乎圆滚滚的饺子,三开三点水,出锅。这下,原本嘴上说不爱吃荠菜的张先生,比我还多吃了一碗。
我知道,从这天起,怕是要多一个人和我一起分享这“莼鲈之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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