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家皇帝

败家皇帝
苏轼和他的门人弟子朋友基本都是在宋徽宗年间去世，这实在是一种幸运，因为可以不用亲眼看着千年少见的超级败家子赵佶是如何把大宋锦绣江山败完的。如果他们活得再久些，最后大部分人不是死于战乱，就是当女真人的俘虏。
赵佶百事都会，就是不会当皇帝，主要是不会用人。如果想得到徽宗的宠信，最便捷的法门是和他在文艺娱乐方面有共同语言，比如高俅是因为球踢得好，蔡京则是因为字写得好。有一年盛夏，蔡京在汴梁城北门公干，手下两名小吏各自手持一把团扇毕恭毕敬地为他扇凉风。蔡京心里一高兴，提笔蘸墨为他二人各自在团扇上手书杜甫诗一联。没过多久，这两名小吏都穿上了京城最昂贵的定制时装，家里也装修一新，显见得是发了一笔洋财，原来是还在当端王的赵佶出价两万贯钱将这两把扇子买去了。赵佶登基后，有一次和蔡京饮宴提及此事：“爱卿当年手书的两把团扇，现在还被朕收藏在皇宫之中。”
可惜蔡京虽然字写得极好，人品却极坏，是导致北宋政事糜烂、国家灭亡的“六贼”之首。靖康元年金军侵宋之际，蔡京举家南下躲避战乱。天下士人请求朝廷严惩罪魁，于是蔡京一路被降至东坡曾经的贬谪之地儋州。尽管携带了巨额盘缠，但“京失人心”，百姓不肯卖东西给他，最后饿死于流放途中。
宋徽宗不但用人唯玩，在男女之事上也是花样百出，三宫六院几千佳丽还不够，非偷偷微服出宫到外面去找京城名妓李师师，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他自以为是掩人耳目没有影响到天子的声誉，其实青楼自古都是靠六扇门罩着，白道和黑道又是一家，所以到后来连梁山泊的强盗都知道李师师是皇帝的女人，如果想被招安重回体制内，走李师师的门路请她去吹枕边风，比贿赂大臣请他在朝堂上奏事更为管用。按《水浒传》的描述，一身刺青的古惑仔浪子燕青用美男计打动了李师师，达到了千军万马血战冲杀都达不到的目标，终于帮助厚黑大师宋江哥哥完成了投降洗白的宏伟大业。
一曲动帝
关于李师师和宋徽宗的特殊关系，很可能实有其事。当时的著名词人周邦彦，字美成，比陈师道小三岁，本来也是李师师的座上常客，但总归要按照皇帝的活动规律回避一下。有一天他听说徽宗偶染贵恙，心想这是个安全的机会啊，就跑去点了李师师的牌子。哪知道刚进屋还没坐稳，李师师的贴身侍女就匆匆来报：“官家已到门外！”周邦彦被堵在了屋内，情急之下只好赶快钻到床底下暂避。只听得外面徽宗笑语：“师师，朕今日特地带来了江南新进贡的鲜橙，与你一同享用。”李师师忙道：“多谢圣上！”随即亲手用并州出产的锋利小刀剖开橙子，两人甜甜蜜蜜地分食。
卿卿我我一阵之后，师师柔声问：“圣上今夜住在哪里？已经三更时分，行路艰难，不如别走了。”徽宗被她这么一提醒，连忙站起身来：“已经三更了么？爱因斯坦那个相对论的比喻打得好，和美女在一起时间过得真快。今天身体不适，还是早点回宫歇息了。改日再来看你。”天子前脚刚出门，周邦彦赶紧从床底爬出来，欲哭无泪地慢慢伸展早已蜷缩得僵硬发麻的肢体，一边叫李师师：“你快帮我准备纸笔，我有了一首好词！”当下便挥毫写下一首《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此词意态缠绵而文字清新，“情深而语俊”，李师师吟之大爱。几天后徽宗龙体稍安，又带了几个橙子来秘会。师师为他唱曲之时，不自禁就把这首《少年游》唱了出来。徽宗一听，顿时明白那日房内另有他人在，大怒问道：“此词何人所作？”师师不敢隐瞒：“乃是周邦彦。”徽宗眉头紧锁：“哼，此人的名字朕似乎听过。现居何职？”师师答道：“好像在开封府做个监税官。”
醋意大发的徽宗回去就把蔡京叫来训话：“听说开封府有个监税官名叫周邦彦的，收税业绩一塌糊涂，为什么开封府少尹不处理他？”蔡京一看平时对管理国事毫无兴趣的皇帝陛下居然火冒三丈地问责起这么一个芝麻小官的工作表现来，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唯唯诺诺：“容臣退朝后马上问开封府少尹，一搞清楚就来回禀陛下。”蔡太师回去立刻招来开封府少尹，把徽宗的话转给他听。少尹也很狐疑：“启禀太师，卑职所辖这么多监税官中，唯有周邦彦的收税额稳步增加，业绩最好。”蔡京摇头道：“管他业绩如何，既然上意如此，只得迁就。”遂下令宣布周邦彦工作态度松散，贬成个更小的官，限期离开京城。
过了两天，徽宗又跑去李师师家，不料却扑了个空。一问其家人，说是给远行的周监税送行去了。徽宗听得情敌周邦彦这么快就被赶出京城，心中大喜，暗赞蔡京执行力强可堪大用，便安坐下来等师师。不料左等不至，右等也不至，直等到月上半天了师师才回来，还一脸愁容泪痕未干。徽宗忍不住又发飙：“你跑到哪里去了？”师师赶紧道歉：“妾万死！因为周邦彦得罪，今日离京，妾去略略奉上一杯薄酒相送。不知恰巧官家到来，累得久等。”徽宗幸灾乐祸地问：“此人不是善于作词嘛，离别京城之际可有填一阕？”师师点头：“他确实填了一阕《兰陵王》。”徽宗冷冷道：“既然如此，你且唱来听听。”师师闻言，斟了一杯酒，双手奉给徽宗，微笑道：“那请官家满饮一杯，容妾唱此一曲，祝官家万寿无疆！”便开口唱了周邦彦的这首《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
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
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
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只听得歌声婉转音调悠扬，一曲既罢余音绕梁。徽宗是艺术修养极高之人，一听之下起了爱才之念，转头对门外侍者言道：“你记着明日告诉蔡京，派人去将周邦彦召回京来做大晟乐正，负责宫廷雅乐。”周邦彦居然因此升官，算是因祸得福，祖坟上冒了青烟。
据传李师师在靖康之祸后流落南方，被诗人刘子翚偶然遇见。刘子翚是朱熹的老师，被钱钟书先生称为“诗人里的一位道学家”，意思是本质上更算诗人，他的组诗《汴京纪事》中最后一首如下：
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
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