巾帼豪情

巾帼豪情
韩偓的另一首七绝《偶见》（又名《秋千》），描写了一个俏皮可爱的妙龄少女：
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
问卷帘海棠依旧否
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
这个女孩在家中院内荡秋千玩累了，便向侍女要一杯饮料。“醍醐”一词，本意是从牛乳中提炼出的最精华部分，如果夏天浇到人头上，来个“醍醐灌顶”，那个清凉舒爽让你一个激灵就彻底觉悟；后来也用以指代美酒，白居易诗中有“更怜家酝迎春熟，一瓮醍醐待我归”之句。女孩正在悠闲啜饮的时候，家里突然有客人来访，她自知衣裙不整有失雅观，赶紧起身不好意思地笑着躲开了，走到门口时却突然停下来，摘下一颗梅子在手里搓玩，好奇地打量着来客。《论语》中孔老夫子谆谆教导我们“立不中门”，站在门口是失礼的，但女孩显然天真无邪，完全不以老夫子的教诲为意。少女时代的李清照应该觉得韩偓诗中女子仿佛就是自己的写照，又将这个场景化成了一阕《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让我们想象一下，如果这是赵明诚去李格非家拜访的情景就有意思了。赵明诚看到年方二八的李清照倚门回首嗅青梅的娇俏模样，从此一见钟情，那应该是很浪漫的桥段。有些人说这首词不是李清照的作品，因为其中的女孩太活泼，不像大家闺秀，“不类清照之为人”，这个观点我不敢苟同。李清照从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在前面那首《如梦令》中，她已经“浓睡不消残酒”了，而在另一首《如梦令》中，她干脆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了才乘船回家：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从李清照少女时代的这些作品来看，父母给了她非常宽松的家庭氛围，使得她的天才得以自由发展。她不是我们想象中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而是好酒、好游、有豪气的才女，与父亲的同门师兄晁补之、张耒都有交游唱和。张耒在湖南浯溪湘江崖上读到唐代安史之乱结束后水部员外郎元结所作、太子太师颜真卿所书的摩崖石刻《大唐中兴颂碑》，写了一首七言古诗《读中兴碑》：
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
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
金戈铁马从西来，郭公凛凛英雄才。
举旗为风偃为雨，洒扫九庙无尘埃。
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
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师笔下龙蛇字。
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磨苍崖。
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
百年兴废增感慨，当时数子今安在？
君不见荒凉浯水弃不收，时有游人打碑卖。
诗文传到汴京，李清照读后即写出了和诗《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稿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比起直接创作一首诗歌来，为人作和诗的难度要大得多，因为每句的尾字都要与原诗相同，还得在主题一致或者呼应的框架下写出不一样的内容和新意，完全是戴着镣铐跳舞。李清照这一曲舞蹈跳得很好，而且从尾句的语势上看明显意犹未尽，接着再跳一曲：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
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张耒的原诗算是泛泛的怀古，可谓中规中矩。而李清照一句“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为自己的两首和诗定了调子，那就是怀古得有视角、有深度、有批判性，别那么不痛不痒。李诗气势磅礴，好似刀剑纵横，立意又高，哪像出自一个初涉世事的十几岁少女之手？立刻就把张耒比下去了。“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一句，自然让人想起小杜“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联想丰富用典巧妙，令人会心一笑。“天心悔稿”乃是前所未见的比喻，这种地方最见一个诗人的天才。“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说的是安史之乱平定后唐玄宗从西蜀返回长安却被儿子肃宗软禁一事。“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讥刺肃宗时代奸臣李辅国、张皇后乱政。全诗奔流直下一气呵成，诗眼在“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一句，借古讽今，对国事表达出深切的关注。
在当时关心国家大事还是男性的专利，一介小女子有这等眼界胸怀怎能不令世人刮目相看？李清照由此名声大噪。此时苏轼还健在，如果看到门人李格非的女儿有超越自己所有其他门人的资质，甚至直追老夫，当是既惊且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