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赏:冬看山林萧疏净

幽赏:冬看山林萧疏净
冬天是个无聊的季节。
在我的印象里,真正的冬天从梧桐叶落光的那一天开始。秋虽肃杀,却也算热闹,草木从绿到黄再到红,几天就换一个模样,秋水浩浩荡荡,秋菊争奇斗妍,瓜果虾蟹轮番登场,各种虫声此起彼伏,西风威风凛凛,呼啸着卷走一切陈旧的、不爽利的。而一入冬,一切又归于平静。天地慢了下来,时间突然停滞,光秃秃的枝桠,在窗外挂上一幅一成不变的图画。
而人到了这时候,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北方的冬天真冷啊,足以让最爱游玩的人,也心甘情愿地窝在家里,在暖气和被窝的环抱中裹足不出。冬是四季的暮年,而冬季的你,也仿佛提前享受起了晚年的时光。
你可以找一个周末的午后,懒洋洋地靠在一把暄软的沙发椅中,落地窗外,北风因为对你束手无策而更添了一些愤怒。手中有卷书是必要的,却不必在意它是什么。阳光从窗口低低地泻下来,暖暖地吻着你,你心甘情愿地被它俘虏。这阳光是只有北国的冬日才有的。夏天的太阳太高,你不能从这个角度看到那一团明晃晃的亮光挂在你的窗棂上。窗子左上角的天空被枯树槎桠的瘦枝切割出密密匝匝的复杂图案,远处群山柔柔地铺开一片黛色,仿佛古画中氤氲的墨迹。而那右上角,最好是什么也没有吧,露一片碧蓝纯净的天空,像大师笔下引人入胜的留白。窗台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争食着什么,突然又扑楞楞一起飞走,于是天地顿时一片宁静。
这时的你可以什么都不想,做个最富有的人,慢慢挥霍这难得的奢侈,或是对这那一角错落的天空,研究那枝桠间的哲学问题。李世民曾在《王羲之传论》中品评王献之的书法,如是说道:“献之虽有父风,殊非新巧。观其字势疏瘦,如隆冬之枯树。”这话其实颇为无理。即使献之的字“搓挤而无屈伸”,那均匀严整、俊逸流畅的笔迹也绝不至于像冬日枯枝。那些枝桠,多是干脆利落、俊朗硬挺的,非要说像什么的话,细劲疏朗的瘦金体倒可以比拟。想来也是,李世民贵为盛世明君,一定没有时间对着一棵枯树观察太久,更何况,他也从未有幸见过瘦金体,而那位不理政事的宋徽宗,多半是认认真真“格”过这些枯枝的吧。
比枯枝更有一番味道的,是冬雪初霁。不必太厚,只薄薄的一层覆着,在柔软的阳光下竟显得有些透明,直让人想到“玉骨冰肌”。那雪白得像刚浣洗过的纱锭,风吹过时扬起一层浮雪,扯出几缕梦一般的朦胧,像未纺过的蚕丝柔柔地散开。那一份空灵与澄澈,尽让你细细领略。
说到雪,那确是冬日里最有趣的景致了。鲁迅说雪是死去的雨,是雨的精魂,没错,雪是冬天的魂,透着一股从容雅致的灵气。雪下至够匀匀地铺满地面时方是恰到好处。树的枯枝上挂得住雪,但决不至被雪压弯,就那样悠闲地顶着、捧着、披着白雪立在那里。目之所及,一色的空灵纯净,远远望去平展的雪地就那样温柔地起伏着。但倘在这般雪野,梅却是不相宜的。这一种雪景,要的便是那种洁白静谧的况味,偶尔缀一处深灰的鸟影掠过,尚有些味道,但若非要画一笔红梅,就是不懂得其中的滋味了。删繁就简,淡极始艳。这正是冬天的妙处。
这样的景致,最宜月夜。月光静静地泻下来,在这一片空明中静静流淌,冷似雪落广寒。你觉得眼前的景色玲珑得水晶般剔透,抑或,你就在水晶中。那承天寺中让苏子心醉神迷的如水月色,怕也难有这般清澈。
雪若再厚些,便不再像丝绸,却成了厚重的鹅绒,将那些沟沟壑壑隐起,藏了碎石瓦砾,于是那雪地不再有起伏,而是平整得像无风的湖面。打油诗说“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倒也是话糙理不糙,是“有生活”的话了。这时是颇有些禅意的。记得电视剧《红楼梦》的最后一个镜头,宝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无边的雪野,牵出一串瘦弱的脚印在身后孤独地摇曳。深雪里,你欲走向何方?余秋雨曾说,夜雨时隐退了人间的一切色相,于是人便走向真实。那么雪,便不只是隐去色相,那令人心悸的纯净,更逼得出你的灵魂。雪覆四野,四顾茫然,万籁俱寂,灵魂在空旷中独行,彳亍。天地之大,蜉蝣之微,白茫茫的天地间,你,一芥而已。于是想起五百年前西湖上遥相呼应的一场雪,淡淡的一笔墨色舟亦如芥。于是想起不知何处的一江寒雪,那斧劈皴的峭壁下蓑笠翁独钓着千年的孤绝。于是想起万里关山,征夫僵立雪沾旗脚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于是想起寒沙梅影路,红泥小火炉,柳絮因风舞,大雪满弓刀。于是天地肃然。彳亍的灵魂有了归宿。你躺回那把沙发椅中,懒懒地半眯着眼,看飞来的麻雀碰碎了枝头的玉蕤。
风雪夜归人。
直到有一天,雪醒了来,一场雨散开泥土的腥味,你不得不起身,走出你厚厚的线装书,又一次远行。
而这个冬天里留下的那些思绪,就是这“无聊”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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