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日月阳阴两均天

昼夜：日月阳阴两均天
驾车驶在回家的高速公路上，两侧的路灯不经意间亮起。看一眼手表，6点钟。突然一阵欣喜，春天真的来了。
对我来说，能够预示四季变迁的，温度倒在其次，昼夜的长短才是最显而易见的标志。中国人对日夜向来敏感，《击壤歌》里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在一次次的日出日落中，日夜看似势均力敌，却又在此消彼长，在一场又一场较量中描绘着时间的长度。
日出日落，随遇而安，这种悠然的心境也许注定只属于远古的先人。当人类在日月更迭中成长，心事也随之而来，于是，人对昼与夜，逐渐有了不一样的体悟。有些夜晚很长，但它却很短；有一些夜晚很短，但它却很长。
夜，向来是个充满暧昧的词汇。它是安宁，是静谧，是深沉，是浪漫，是黑暗，是清冷，是孤寂，是阴森，是神秘。它是寒风吹雨，是烛影摇红，是月黑风高，是灯火辉煌，是迢迢更漏，是耿耿星河。它是“罗衾不耐五更寒”，是“长夜沾湿何由彻”，是“花有清香月有阴”，是“铁马冰河入梦来”。它包庇着罪恶也呵护着温存，它是褪尽浮华后的另一种喧嚣与热闹，是可能背后的可能，是希望之上的希望，是平静下的汹涌暗流。
我以前不喜欢夜晚。对一个孩子来说，夜意味着剥夺。你要放学回家，要完成作业，要吃你不那么爱吃的晚饭，要早早地上床睡觉，要按照大人的意愿，躲避那些隐藏在黑夜中的种种未知的危险。这当然都是令人不满的，但对黑暗本身的恐惧，却又远在这些之上。
在农村的外婆家，夏天的傍晚是我最喜欢的时刻。凉风吹走一天的燥热，昏黄的阳光把影子越拉越长，归巢的鸟儿轻盈地掠过树梢，袅袅的炊烟为屋顶打上了一圈柔光，空气里的柴火味渐渐变浓。这时候真好呀，好到舍不得它过去，好到年幼的我总以为偷走了它的夜晚是蛮横的恶魔。有一回，就是在这样一个黄昏，表姐带着我坐在院子里的凉床上，新收的大蒜在旁边堆成了小山。把大蒜去头去根，剥掉外层粘着泥土的薄皮，是那个小村庄初夏里每家每户最重要的农活。她一边做着手里的活，一边和我说笑着，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了下来，一钩新月挂上了天边，远处的景物，也渐渐隐入了夜色。突然间，我听到不远处堆积的蒜皮发出来窸窣的异响，仔细一看，一只肥硕的蟾蜍正从水渠中探出头来，向蒜皮堆里爬。我吓坏了，抓起一只蒜头砸向它，没想到蟾蜍不但没有后退，反而笨拙地向着我的方向挪动了几下，吓得我嚎啕大哭。表姐倒是笑了，一边安慰我，一边起身找了把铁锹，把它连带着一堆蒜皮，一起铲进了水渠。从此我怕极了黑夜，我总觉得，在无边的黑暗深处，潜伏着一只巨大的蟾蜍在伺机而动，它吞噬着所有的光，也觊觎着一切走入黑暗的事物。后来读到“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知道了“蟾蜍食月”的传说，终于算是为自己对黑暗和蟾蜍的恐惧找到了点牵强附会的共鸣。
第一次懂得黑夜的好处，是在大学毕业那一年。我们的毕业旅行选在了内蒙古海拉尔，高纬度的夏天，白昼格外地长。在这里的第一个晚上，9点钟，竟发现日头尚高，于是忍不住一阵狂喜。年轻人，当然是闲不住的，东奔西走到天色渐黑，回屋时已是午夜。本以为可以痛快地睡到日上三竿，却没想到，当我们被刺眼的阳光唤醒，却才是凌晨4点钟。不禁苦笑，在这样的地方，海棠花怕是每天都该不眠了吧。于是恍然，原来黑夜最大的好处，是让你把时间还给自己。白天，你总不能拒绝朋友的邀约，总不能拒绝邻居的叨扰，总不能拒绝自己出门看一看的欲望，毕竟，这大白天的。而只有当夜幕笼罩大地时，你的时间，才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属于自己。
所以，黑夜是灵魂的修罗场。元丰二年，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开始了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时期。我们不知道，苏东坡在黄州究竟经历了多少个无眠的长夜，但其中的三个，却永远值得回味。元丰五年七月十六，“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留下了《前赤壁赋》。元丰五年十月十五，“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留下了《后赤壁赋》。元丰六年十月十二，与张怀民游承天寺，把那幅“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的夜景写入了多少后来人的梦。在一个个夜晚里，东坡看过白露横江，看过山高月小，乘过舟，饮过酒，散过步，写下过盈虚消长的谈玄说理，记录过无所归依的幽微心境。就是在一个个这样的夜晚，苏轼构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心灵家园，完成了与自己的和解。是黑夜，让苏轼成为了苏轼。
有趣的是，地球上的任意一个地方，一年的时间总是被白昼和黑夜均分的。有漫长白昼的地方，自会迎来漫长的黑夜，昼与夜的每一场较量，最终仍是势均力敌的。《红楼梦》里湘云曾这样论过阴阳：“‘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而昼与夜，不恰恰是最好的例证吗？
中国人向来讲究个平衡之美，于是“日月阳阴两均天”的春分，也成了个颇具哲学意味的日子。《春秋繁露》说：“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这一天，白昼与黑夜和解，寒气与暑气和解，而人啊，是否也该在繁忙的白昼结束后，与自己的心灵来一次促膝长谈，体验久违的和谐与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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