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蛾儿雪柳黄金缕

花灯：蛾儿雪柳黄金缕
又是一个元宵节。我突然想起，已经许多年没有看过花灯了。
小时候，家乡的元宵节比春节还要热闹。春节期间，除夕要“守岁”，初一要“拜年”，都是关起门来，各家过各家的日子，纵然出门走动，也不过是走一走两个“家”之间的通道罢了。而元宵节就不一样了，元宵节的夜晚，是家家户户都要走出门的。过了初七，街上就逐渐热闹起来，年前卖的春联、福字换成了花灯，孩子们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一只只花灯，试图从中挑选出自己最喜欢的。说起来，那时候的花灯也不怎么好看，多是流水线生产的工业产品，塑料的外壳，做成生肖、花朵或者流行的卡通人物形象，里面吊一个小灯泡，顶上一根电线，连到提杆上，提杆里装两节电池，就是一个花灯的基本结构。有些高级的，还会播放音乐，或者变换灯光的颜色。花灯着实是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但是不管大人们觉得好不好看，这灯都是一定要买的，没有花灯还叫什么元宵节呢？到了正月十五这一天，孩子们早早吃过一碗汤圆，便迫不及待地提上花灯出门了。去哪儿呢？当然是灯会。
家乡那座小城不大，但灯会却不止一个，凡是“家底子厚”的工厂或者大院，都会张灯结彩地布置一番，哪家今年的花灯新奇，就会成为人们正月里最津津乐道的谈资。最热闹的灯会有两个，城北的人民公园是“公家”的，城南的则是火电厂出钱，布置在厂区大院里的灯会。我们常去的是城南灯会，那时候火电厂的效益好，那规模、那气派，自然是其他灯会都比不上的。
《红楼梦》里甄家小姐甄英莲，四岁那年元宵节看社火花灯时被拐走，只有去看过灯会的人，才知道这个情节太真实了。灯会人多，多到什么程度呢？在我家乡那座并不发达的小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每年唯一会堵车的时间，就是灯会散场时。从点灯开始，人陆续拥来，不一会儿，车水马龙了，再一会儿，摩肩接踵了。这样的人流中，一不留神，孩子就会走丢，于是年轻的父亲会把孩子扛起来。坐在父亲肩头，看人头在自己脚下攒动，四面的花灯闪烁着七彩的光芒，天上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地绽开，这是我关于灯会最幸福的记忆。
啥样的花灯才算好看呢？无非两个词，一是大，二是奇。
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里，一盏高大无比的“仙灯”令万人空巷，成了长安城瑰丽的象征。在唐代，元宵灯会也确实是热闹非凡的盛会。唐代的长安还执行着宵禁制度，但每年元宵节前后这几天，宵禁放开，可以说是官方指定的“狂欢夜”。而元宵夜的花灯，自然也成了一种展示国力、与民同乐的国家行为，“大”也就成了“基本操作”。《朝野佥载》记载：唐睿宗曾经在唐玄宗先天二年正月十五，命人制作了一个高二十丈的巨大灯轮置于安福门外，灯轮之上装饰着各种丝绸、金玉饰品，并悬挂花灯五万盏，当它转动的时候，五光十色的灯光令人目眩神迷，映衬得满天星斗都黯然失色。当然也有靠“奇”取胜的。《明皇杂录》里记载：唐玄宗时期的工匠毛顺以缯彩结为灯楼。这座灯楼高达一百五十尺，有风吹过时，灯楼上悬挂的金玉之物便发出清脆的声音，十分悦耳。如此胜景，自然让人流连忘返。唐代诗人苏味道曾经在《正月十五夜》中这样写：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好一个大唐不夜天。
宋人更会玩。宋太祖于乾德五年正月下诏将唐代为期三天的元宵放灯时间延长至五天，至南宋淳祐年间，又增为六夜，正月十三日就开始放灯。不仅时间长，宋代的灯花样也更多。《东京梦华录》载：“自灯山至宣德门楼横大街，约百余丈，用棘刺围绕，谓之‘棘盆’。内设两长竿，高数十丈，以缯彩结束，纸糊百戏人物，悬于竿上，风动宛若飞仙。内设乐棚，差衙前乐人作乐杂戏。”灯光音响全部就位，再加上唱歌的、奏乐的、杂耍的，俨然是一场盛大的联欢晚会了。即使小型的花灯也比现在的塑料花灯有趣。南宋盛行“走马灯”，设有“轮轴”，上有剪纸，在灯内点上蜡烛后燃烧产生的热力造成气流，带动轮轴转动，烛光将剪纸的影投射在灯屏上，图像不断变化，可以说是非常“黑科技”了。甚至还有女孩子把花灯戴在头上。《新编醉翁谈录》记载：“妇人又为灯球灯笼，大如枣栗，加珠翠之饰，合城妇女竞戴之。”能工巧匠们把灯笼打造得像枣子和栗子一般大小，再用珍珠和翡翠做装饰，晶莹剔透，光彩夺目，往头发上一插，成了最耀眼的饰品。戴上这样的首饰，看灯人本身也成了风景。辛弃疾写“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也许这笑语盈盈的佳人离去时，头上也有个闪亮的灯球，在一闪一闪地撩人心弦呢。
可惜如今，元宵节看灯竟成了一种奢望。记得离开家乡的第一个元宵节，听说北京蓝色港湾的灯光漂亮，我坐地铁穿越了大半个京城去看灯，可到站以后，我在一片鼎沸的人声中，看到的只是商场的电子屏和闪烁的霓虹灯。一问才知道，原来家乡的那种灯会，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过了。那一晚，在北京初春的寒风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失望和孤独。十年过去了，我早已经习惯了没有花灯的元宵节，而灯市也渐渐成了回忆中的一段往事。只是不知道，多年以后，当我们的子孙蓦然回首时，是否还能于灯火阑珊处，窥见那旧日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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