檄文

檄文 隋朝后半段的故事,要从一顿饭开始
这顿饭的时间是开皇十八年(公元598年)冬至夜,用我们江阴人的话说,这是顿“冬夜饭”。只是吃这顿饭的,不是一般家庭,而是隋朝的满朝大臣
在隋朝,冬至是个重大的节日,时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每到这一天,操劳了一年的民间百姓,不管多穷多苦,总是要置办几件新衣裳,另外,再准备一桌好饭,祭一下祖,祈求一下平安
天下统一已经快十年了,数百年间的战乱,正逐渐消逝在民众的记忆中,当朝文帝励精图治,兢兢业业,此时已小有成绩,正是一派盛世气象
以此,这年的冬至,民间也是格外热闹
宫内也一样。冬至日是满朝大臣、各地藩属进京朝贺上贡面圣的日子,但是,这一年情况有所不同,文武大臣们这天突然接到了太子府的通知,说太子要在东宫请客设宴,还请各位赏脸参加
太子杨勇,乃是杨坚和独孤伽罗的长子,在杨坚称帝的同一天,他就被立为太子,至此也已经有十八年的时间了
杨勇虽不像乃父一样深沉威严,但宽仁厚道,为人率性,从根性上说,倒也不坏。杨勇也很早就帮着杨坚处理政事,在东宫僚属的协助下,也时常给杨坚提些还算中肯的建议,杨坚看在眼里,也觉得“孺子可教”
当然,杨勇也有让杨坚感到不爽的地方,那就是——奢侈
当然了,杨勇所谓的“奢侈”,其实也是杨坚求全责备,比如说吧,有一次,杨勇在铠甲上纹了些花纹,这就让杨坚不爽了。为此,杨坚还搬出了一番“历观前代帝王,未有奢华而得长久者”的大道理,然后,要求太子把老爹平时穿用的几件衣裳拿回去看看,时时警戒自己,不能堕入歧途
以“简朴”这点而言,杨坚倒确实是个好榜样,《资治通鉴》是这么说的
其自奉养,务为俭素,乘舆御物,故弊者随令补用;自非享宴,所食不过一肉;后宫皆服浣濯之衣。天下化之,开皇、仁寿之间,丈夫率衣绢布,不服绫绮,装带不过铜铁骨角,无金玉之饰
这段话的意思大概这么几条:一、杨坚很会过日子,穿用的东西,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二、杨坚对吃不讲究,除了大型的婚丧节庆需要摆宴,平常时节,每顿饭就一个肉菜;三、杨坚不仅对自己要求高,对别人要求也一样高,充分发扬了模范带头作用,从后宫嫔妃到满朝文武,都纷纷效仿
当然了,杨坚的“简朴”确实有些苛刻,不要说一般帝王做不到,就是平常仕宦子弟,也觉得困难,但是,朋友们,杨坚这么做可不是在作秀,这个皇帝,干什么都喜欢政治当先、上纲上线,“简朴”也一样
做个对比吧。南梁的萧衍,也是够节俭的,住所就一张床,不喝酒,不碰女人,不听音乐,不吃荤腥,但是,说到头,萧衍的“俭”也不过是“私德”,他自己是俭了,但满朝文武、亲贵子弟,一个比一个奢,搞到最后,居然国库空虚,“日不暇给”。这样的“俭”,就没有太多意义
但是,杨坚不一样,他的“俭”乃是一项基本国策,不仅他自己身体力行,他还要求整个国家不论贵贱,也跟着他一起践行,因此,才会“天下化之”
杨坚一生经历了三个亡国之君,北齐的高纬、北周的宇文赟以及南陈的陈叔宝,要说这几个货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一个“奢”字,而且是各有各的路数,花样翻新;以此为鉴,杨坚将“俭”字上升到政权存亡的高度,也是可以理解的,而对太子的求全责备,同样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太子对这番话有没有听进去呢?以后我们就知道,没有
因为这个没有,杨坚对太子,当然也就有了些芥蒂
言归正传。太子在东宫招待群臣,有些大臣虽然抱着一个“没有先例”、“不知吉凶”的想头,但是话说回来,太子是未来的国君,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以此,不管是心里犯嘀咕的,还是没犯嘀咕的,都很赏脸,都去了
这一去,大臣们发现这顿饭不平常,太子穿着正装、一脸严肃,东宫里还奏起了国乐,眼见就是摆出了“君君臣臣”的架势,大臣们还敢造次?所以,这顿饭,在热闹的同时,还透着些拘谨
好歹这顿饭吃完,大臣们散场,但是,麻烦却才刚刚登场
过不几天,因为东宫招待群臣的事搞得阵仗挺大,隋文帝杨坚也不免听到了些风声,于是,他很快就召集了群臣,详细探究此事
杨坚的第一句话就问得雷霆万钧:“近闻至节,内外百官相率朝东宫,是何礼也?(我最近听说在冬至这天,内外百官都前去朝见太子,这是什么礼节呢?)
大臣们本来还站着的,听杨坚这么一问,估计腿肚子开始哆嗦了——朋友们,大家可千万不能看轻这个“礼”字,在儒家的学说中,“礼”可是丝毫马虎不得的,为啥?因为“礼”就是“等级秩序”,就是“君君臣臣”
打个比方吧,先秦时期有个大乱世叫春秋,历史上描述春秋有个专门的名词,叫做“礼崩乐坏”。现代人听着好像没啥,但是,对儒家学说稍有了解的就知道,“礼崩乐坏”就意味着社会秩序混乱,君不君,臣不臣,国将不国
以此,孔圣人为了拯救这一切,写了部奇书,叫做《春秋》,其要义,就是要恢复“礼乐”,所以后世儒家评价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所以,杨坚搬出了“礼”来,也就意味着问题很严重,严重到了“君臣秩序”的程度。更严重的是,杨坚还用了一个字,很严重的一个字——“朝”
什么是“朝”呢?简单说,这个字只有一个用法——就是臣子面君。太子倒确实是“君”,但是,他还只是“储君”,未来的“君”,所以,杨坚的言下之意是——杨勇这小子,这么快就等不及想登基吗
礼部官员太常少卿辛覃立即出列:“于东宫是贺,不得言朝。”(大臣们去东宫是“庆贺”,不能说是“朝见”。
辛覃是个聪明人,知道杨坚生气了,这事儿闹大了,搞不好,朝廷将有一番腥风血雨了,大家伙的日子不好过了,以此,为了息事宁人,辛覃立即给事情转了性,轻轻把“朝”字搬开,换了个字——“贺”
这个“贺”字,就相对随意一些,太子作为国之储君,在冬至这么大的节日,大臣们去看一看他,恭贺一下节日,也说不出个不对来
很显然,辛覃的心思,是一肚子的“大事化小”,最好就尽快把这事儿给“葫芦”了,含含糊糊的过个关,但是,很可惜,辛覃面前的这位皇帝,乃是中国历史上最能较真的皇帝,没有之一,所以,想“葫芦”过去,没那么容易
杨坚兀自不依不饶,当即就把辛覃的“贺”字打了回去,严肃指出,要真是“贺”,就应该是三五成群,或者十数几人,随情来去,但是现在呢?太子府先发了请帖,然后大臣们准时准点一起抵达,席间,太子还“法服设乐以待之”,这能说是“贺”?然后,杨坚给事情定了性——“东宫如此,殊乖礼制”
辛覃无语了,大臣们所有人都无语了,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大臣们一阵阵头皮发麻,等着杨坚大发雷霆…
但是,杨坚并没有发飙,他只是颁布了一封诏书:礼有等差,君臣不杂,爰自近代,圣教渐亏,俯仰逐情,因循成俗。皇太子虽居上嗣,义兼臣子,而诸方岳牧,正冬朝贺,任土作贡,别上东宫,事非典则,宜悉停断
(礼制有等级差别,君主和臣子不能混杂,只是到了近世,圣贤的教化逐渐衰落,任情增减,因之遵循而成习俗。皇太子虽然是国之储君,但在道义上,仍是臣子位份,而各方官吏,在冬至前往朝贺,以土特产作为贡品,另外又去东宫,这事不符合典则规范,应该立即全部停止。
大臣们都是精明人,这封诏书一出来,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为啥呢
因为,这封诏书的第一句话,是留着余地的一句话,给大臣们找了个“爰自近代,圣教渐亏,俯仰逐情,因循成俗”的台阶,意思是,你们做事情,虽然不合规矩,但看在“圣教渐亏”的份上,还有情可原
而第二句话,虽然指出“事非典则”(不合规矩),但是,对这件事的处理,却也显着轻拿轻放,只是要求“宜悉停断”,换句话说,是“下不为例”的意思
大臣们在朝堂上出了一身冷汗,然后,就可以暗念“侥幸过关”了
事情结束了没?看着是结束了,但实际还没有结束
之所以说“看着是结束了”,是因为此事到此为止,杨坚再也没有进一步追究;而之所以说“实际还没有结束”,是因为过关的只有大臣,而事件的另一方,这顿饭的东道,太子杨勇,并没有能过关
之所以说杨勇没有过关,是因为杨坚对他没有任何表示
如杨坚这样的人,没有表示,就是最坏的表示
中国人是个很奇妙的族群,表达亲近的方式,往往不是“和颜悦色”,而恰是“声色俱厉”。所谓“和颜悦色”,则代表着另一层意思——生分。如果既不是“和颜悦色”,也不是“声色俱厉”,而是“没有表示”,那就意味着麻烦大了
后世的蒋介石,就是个喜欢训斥属下的人,但是,但凡被蒋介石训过的人,出来后无不喜形于色,因为啊,这说明老蒋看重他们,搞不好,要升他们的官了。反过来说,如果在出了大事之后老蒋没反应,那就意味着,事情大条了
举个例子。在民国年间的“蒋桂之战”前夕,桂系老大李宗仁制造了“湘案”,不经中央批准,就把亲蒋的鲁涤平驱逐出了湖南,完事之后,李宗仁还一脸无辜,表示自己身处南京,不知其详,准是属下不听命令,乱搞一气
原以为会火冒三丈的老蒋,在此时却出奇的平静,最后处理此事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对于李宗仁,老蒋写了封信给他,表示知道他跟此事无关,就不必自请处分了;而对于“乱搞”的胡宗铎等人,老蒋的处理居然只是“交由监察部议处”,所谓“议处”,就是可以“处”,也可以“不处”…
莫名了吧?但是,后来的事情证明,这只是老蒋撒下去的一把迷魂散。就在李宗仁把心思放在湘案上,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老蒋为何如此时,老蒋出手了:先是用150万大洋策反了桂系二号白崇禧手下的唐生智旧部,白崇禧本人九死一生才躲过一劫;而后用人格作担保,把桂系重要盟友、坐镇广东的李济深骗来了南京,随即将其监禁;再然后又利用桂系内部的省籍矛盾,收买了桂系大将李明瑞;再再然后,李宗仁就只能躲到西贡避风头了…
所以,老蒋的所谓“没有表示”,其实是为他的“大动干戈”做准备,这个“没有表示”,远比他气急跳脚、大骂“娘希匹”可怕的多
杨坚的“没有表示”,同样异曲同工,他的目的,是“大动干戈”
果不其然,很快,杨坚做出了第一步——他命令选拔宗卫侍官,将其中强健勇敢的,挑选进入“上台”宿卫
杨坚突然要加强自己宫殿的警卫,这不免让人觉得奇怪,于是,有大臣就来表达不解了。这位大臣是这么说的:“若尽取强者,恐东宫宿卫太劣。
此人说的有道理吗?自然是有道理的。杨坚自己要保证安全,杨勇何尝不要?但是,杨坚是怎么回应的呢?四个字概括——话中带刺
杨坚“作色”回答:“我有时行动,宿卫须得雄毅。太子毓德东宫,左右何须强武?此极敝法,甚非我意。如我商量,恆于交番之日,分向东宫上下,团伍不别,岂非好事?我熟见前代,公不须仍踵旧风。
(我时常出行,宿卫必须强大。太子在东宫修养德行,身边需要强悍勇猛的武士何用?这是很不好的做法,很不对我的心思。在我看来,在每次换防的时候,分出一部分人去东宫,不必分别为两支队伍,这不是好事吗?我对前代的事情了解的太多了,你不必沿袭旧的做法。
杨坚话中带的刺,集中体现在第二句话——太子毓德东宫,左右何须强武
这句话其实带着弦外之音——太子左右用强武之士,是想造反吗?这句“弦外之音”实在太可怕,可怕到这位大臣就此闭嘴了
杨坚之所以说这么重的话,是因为这位大臣的身份实在特殊,谁呢?高颎
高颎的女儿嫁给了杨勇的儿子,所以,高颎乃是杨勇的亲家,是太子党骨干
一个太子党骨干,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居然扯出了什么“恐东宫宿卫太劣”这样犯忌的话,这只能让杨坚本就不安的内心,变得更加不安
内心不安的杨坚,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小小警告一下位高权重的高颎了
然后,杨坚停手了。之所以停手,并不是因为他想到此为止,而是因为,太子在位已经18年了,树大根深,朝内还有高颎这样的奥援,就算要有所行动,也必须等待时机;政治经验老道的杨坚,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但是,自此之后,太子的地位就产生了根本动摇,此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追根溯源,都因此事而起。因为请了一顿饭,杨勇却给自己酿了一场祸,有人可能要问,这是不是杨坚小题大做了呢
其实,杨坚自己已经给出了解答,他的“小题大做”,只是因为四个字,他跟高颎说的那四个字——熟见前代
整整20年前(公元578年),当时还是北周大臣的杨坚,在宫内见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幕:彼时,一代雄主宇文邕在北上讨伐突厥的路途上猝然去世,太子宇文赟继承了皇位。在宇文邕逝世后的第二天,在摆着灵柩的灵堂,在嫔妃大臣们呜咽哭泣之时,突然,刚即位的宇文赟闯入了宫殿,他抚摸着自己头上的疤痕,对着棺材大喊:“老家伙,你怎么死的那么晚!
这一幕曾经震惊了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杨坚
三年后,杨坚成为了皇帝,而这一幕却总是像梦魇一样,萦绕在他周围——他跟宇文邕实在太过相似,一样的雄杰,一样的严厉,一样的深沉,所以,在午夜梦回时,杨坚总是会想,自己会重蹈宇文邕的覆辙吗?亦或是,自己还不如宇文邕,不能以“猝死”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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