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葵:被人嫌处只缘多

蜀葵:被人嫌处只缘多
夏天开的花,与春天的是截然不同的,少了几分温柔缱绻,却自有一番鲜妍娇媚的好处。春花如桃花、杏花、梨花,多是花小而色淡,柔白浅粉密密地织成一片,轻盈而纯净,像云雾,像烟霞,像窗户上新糊的一层白纱,像一场半睡半醒、亦真亦幻的迷离梦境。而夏天,则完全是另一个模样。绿荫里,花儿天马行空地开出各种颜色,娇俏如蔷薇的粉,明媚如月季的橙、榴花的红、菖蒲的黄、鸢尾的紫,热烈而绚烂,像霓虹,像锦缎,像打开了的万花筒,像戏台上花花绿绿的披挂。泰戈尔说生如夏花灿烂,而不是春花,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区别。
而整个夏天里,开得最热闹的花,当数蜀葵。
小时候这花经常见到,就开在道路旁的花坛里,小区绿化带不起眼的角落里。那时不知它叫蜀葵,因为开得高高大大,红艳艳的一串花高过小孩子的头,大人们叫它“一丈红”。我并不太喜欢这花,六月并不温和的阳光里,它鲜艳的花瓣常常是不怎么水灵的,加之汽车卷起的尘土和尾气熏得它灰头土脸,像个描眉画眼进城来的乡下姑娘,脂粉难掩两颊的晒伤和皲裂,并不精致的艳冶,就那样不由分说地撞进你的眼帘。
离乡后,多年未见这花,也并不觉得想念。再次见到,是在一把缂丝扇上,稀地夹金的扇面,织着南宋的《蜀葵图》,粉白渐变的两朵花,妖娆俊逸,艳而不俗。当时以为这花定然是什么阆苑奇葩,哪里会把它和儿时见到的“一丈红”联系在一起。直到有一天,朋友说圆明园种了一片好蜀葵,邀我去赏,我才惊觉,原来这不入流的“一丈红”,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不过,这样说其实也不太妥当,蜀葵从来也没有变过,变的是人的眼光罢了。蜀葵曾是惹人喜爱的花,古时人文,吟咏者甚多。南朝王筠曾特地为其作《蜀葵花赋》云:“迈众芳而秀出,冠杂卉而当闱”,颜延之有《蜀葵》诗云:“喻艳众葩,冠冕群英”,皆谓其美艳远在众芳之上。
蜀葵开时,确实是很好看的。我在圆明园所见的那一丛,开在水边,水汽充足,也没有尘土的侵袭,阳光下亭亭的一株,红紫烂漫,风动时花瓣似裙裾轻舞,婀娜多姿,婉娩娉婷。宋代诗人葛立方曾有《题卧屏十八花·蜀葵》诗:
倾心小圃阳初照,束火中庭雨不沾。
袅那腰支浑欲舞,好令韩偓赋香奁。
初照的阳光,点燃的火苗,袅娜的舞腰。一连三个比喻,用在蜀葵身上,真是格外的贴切。
因为这份美丽,蜀葵一度是园林里的常客。张衡《西京赋》中写道:“草则箴莎营蒯,薇蕨荔芫。王刍菌台,戎葵怀羊。”这“戎葵”就是蜀葵。南朝陈虞繁《蜀葵赋》说:“绕铜爵而疏植,映昆明而罗生……攒华林而丽庭。”“铜爵”是铜雀台,“昆明”指西安昆明池,“华林”即南京华林园,这三座皇家园林中都曾遍种蜀葵,可见其声名之煊赫。而到了唐宋时期,蜀葵这个“旧时王谢堂前燕”,已悄悄走出皇宫御苑,“飞入寻常百姓家”了。《本草纲目》中说“蜀葵处处人家植之”,《广群芳谱》中说“五月繁华莫过于此,庭中篱下无所不宜”。陈与义有“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黄庭坚有“舍前粲戎葵,舍后荒苜蓿”,张宪有“一丈戎葵倚绣窗,雨足江南好时节”,墙边门前窗下,蜀葵无不可栽。看来,我小时候于街头巷尾所见的一丈红,也算是与古人所见一脉相承了。
谁知,这一次“下嫁”,不仅没让蜀葵彰其令名,就其懿德,反而轻贱起来了。田间地头的奇珍异卉,纵是引来使君们“五马立踟蹰”,也终究算不得矜贵。崔致远曾有一首《蜀葵花》写道:
寂寞荒田侧,繁花压柔枝。
香轻梅雨歇,影带麦风欹。
车马谁见赏,蜂蝶徒相窥。
自惭生地贱,堪恨人弃遗。
曾经金屋藏娇的佳人,竟成了荒田里自艾自怜的弃妇,怎不令人唏嘘。
而蜀葵始终没有变。同样的花朵,同样的颜色,昨天是娇,今天就成了俗,究其缘故,变的不过是人罢了。清代王润生曾有一首《废圃蜀葵盛开,偶成七绝》,一语道破了其中缘故:
年年废圃我葵放,浅紫深红艳若何。
一丈高枝花百朵,被人嫌处只缘多。
原来人就是如此,奇珍异卉,可贵的是个珍,是个奇,而不是美。再好的花,种得多了,也就遭人嫌了。
于是,蜀葵慢慢走出了园林,今天的园子里,一到夏天,开的是各色的郁金香,成片的薰衣草,和明晃晃的金盏花。其实那郁金香和蜀葵比,又有哪里更好呢,论颜色,论花型,论体态,私以为蜀葵还是更胜一筹,郁金香也不过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罢了。这么一来,蜀葵反而成了个罕物,成了泛黄的画卷上模糊的身影,成了遥远的诗词中绮丽的名字,成了城市里再难见到的乡土情结,成了蚊子血,成了朱砂痣。圆明园里这么小小一片蜀葵,反倒引得游人如织了,仿佛没有人记得,它曾经是那个被人笑土笑俗的一丈红。
但我想也许蜀葵早就不喜不悲了吧,白云苍狗,盈亏满溢,世上的事,又有哪件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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