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火:且将新火试新茶

新火:且将新火试新茶
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向来对火缺少感情。在他们眼中,火不过是天然气的开关咔哒一拧,灶台上跃起的蓝色火苗,是打火机在生日蛋糕上点燃的一圈蜡烛,是化学实验课上的一盏酒精灯,有着精确的内焰和外焰,灯帽一扣,忽地就熄灭了。而在农村,可远不是这样。
在农村,生火是一门学问。什么样的柴烧得久,什么样的柴燃得旺,什么一点就着,什么灰多,什么烟少,一膛炉火看似简单,但对外行来说,想把它烧好,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的时候,乡下外婆家的厨房,对我有着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大人不让我靠近,但每次经过,我都忍不住站在门口向里张望。泥巴墙围成的小房子,被连接房门的一条通道分成两部分,左侧大一些、右侧小一些,正对面的墙上高高地开一个小窗户。微弱的阳光照进来,看得清小的那一边是砖砌成的炉灶,两个炉膛,一只风箱,一大一小两口锅。另一侧靠门的墙边则是一张小桌子,其余的空间则被堆积如山的稻草填满,足有半堵墙那么高。稻草山的山脚延伸到灶台下,那里有一张木头小凳,是外婆烧火的地方。偶尔,我被允许坐在一旁看她做饭,她从脚边抓一把干透的稻草放进炉膛,用一根长木棍巧妙地把稻草架在炉膛里焦黑的木炭上方,朝里这么一吹,火苗就蹿起来了。真是有趣。炉子的下层是燃尽的炉灰,还带着些火星和未散尽的余温,丢几个小地瓜或者洋芋在这里烤是最好的。火烧得旺了,就往炉膛里加几块木柴,这东西没有稻草那么易燃,却能烧上很久,一个大木桩子,烧上一天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饭煮好了,扒拉出炉灰里藏的地瓜洋芋,再厚厚覆一层稻草在通红的木炭上,半掩上炉门。下次再用时,炉膛深处的木炭里的热量足够再引燃一把稻草了,就这样,只要家里有人在,一日三餐不中断,这一膛火,就不会熄灭。
用过这种土灶的人,对火总会倾注更多的情感和敬畏。其实无论是什么,一旦你与它朝夕相处过,了解过它的脾性,都会生出几分感情,何况是这为人间带来了光和热的可爱的火苗。许多文化里,人们对火都是崇拜的。古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来了太阳神的火种,而哈尼族的火膛,则是永远不能熄灭的神圣的精神家园。
但在古时候,每年春天有那么几天,人们却选择一起熄灭家中的火。南梁时宗懔所撰的《荆楚岁时记》提到:“去冬节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禁火三日。”寒食是个比清明历史更加久远的节日。传说春秋时,介子推历经磨难辅佐晋公子重耳复国后,隐居避世于介休绵山。重耳烧山逼他出来,子推不出,母子隐迹焚身。后晋文公为悼念他,下令将放火烧山的这一天禁火寒食,几经调整,成了后来的寒食节。唐宋时的寒食节普遍为三天,这三天,人们会熄灭灶中的火种,各家仅吃寒食,所谓“此时寒食无烟火,花柳苍苍月欲来”。待到清明,禁火结束,各家各户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换新火。古时的火可不像现在容易获取,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钻木取火”是最重要的一种取火方式。寻常人家自行取火,而在皇宫里,取火赐火的仪式就热闹多了。宫里的火,以柳条或榆木钻取,故也有“柳火”“榆火”之称,然后点燃蜡烛,传与百官,以示皇恩浩荡。“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即是赐火时的盛况。宋代仍从唐制,许多宋代文人笔下,都描绘过“新火”“新烟”。欧阳修有一首《清明赐新火》这样说:
鱼钥侵晨放九门,天街一骑走红尘。
桐华应候催佳节,榆火推恩忝侍臣。
这是对整个赐火过程最真实的描述了。
而更多时候,诗人们略过了“赐”这个过程,更多地关注“火”本身。“朝来新火起新烟,湖色春光净客船”“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这个“新火”,已然成了春天的一个标志,成了“万象更新”中的“一象”。
然而这个新火,与旧年的那团火,又有什么区别呢?也许真的没有吧,但我们的祖先,却执意让它这样每年熄灭又燃起,坚持了上千年。是多此一举吗?也许不是。对深谙盈亏辩证法的先人们来说,越是想让文明的火种永不中断,越要懂得适时地将它熄灭。也许在最开始时,是为了保护春季萌生的新生命不受野火的伤害,但时间久了,它的哲学意味,也就逐渐超过实际意义了。万物自有轮回,一路匆匆向前,也许并不是最聪明的选择。
火种每年熄灭又燃起,也许正是为了提醒人们:停下,是为了更好地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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