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戏:忽作玻璃碎地声

冰戏:忽作玻璃碎地声
“小雪封地,大雪封河”,过了大雪,北方就真个有了人们印象里冬天那琉璃世界样子了。不管雪到不到,冰是一定不会缺席的。
对冰的好奇,仿佛是人类写在基因里的天性。小时候家家住平房,寒冬腊月里,清早起来,总能看到房檐上一排排的“冰溜子”挂在瓦楞的凹处,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玲珑剔透,洁白晶莹。没有哪个孩子抑制得住舔一舔它的冲动,即使大人再三用冻掉舌头来恐吓,也多半是白费口舌,根本拦不住他们前仆后继地“以身试法”。大一点的孩子总是能挑最长最亮的冰溜子,神气活现地拿在手里,在弟弟妹妹艳羡的目光里,踮着脚把一排冰溜子挨个掰下来,“赏赐”给这些小个子的“臣民”。于是孩子们人手一根“冰棍儿”,明明无色无味,却能舔得咂咂有声,仿佛是什么不可多得的人间美味。一根冰溜子连吃带化,往往在大人们发现之前就消失不见了,只有冻得通红的小手,是它们曾经存在的证据。
除了摘现成的冰溜子,“造冰”也是孩子们乐此不疲的事情。在没有电子玩具的时代,这是无聊而漫长的冬天里廉价而有趣的消遣。把水倒进形形色色的容器中,有时还会加一些颜料,天黑前放到屋外,冻上一夜,第二天就成了个结结实实小冰坨。然而这有什么好玩的呢?长大了再看,真是难以想象,但孩子们的快乐,有时候就是那么简单。杨万里曾有一首《稚子弄冰》,恰是描写此般情境:
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钲。
敲成玉磬穿林响,忽作玻璃碎地声。
一大早,孩子从铜盆里剜出一整块冰,用彩丝穿起来,当作钲来敲。清亮的声音像玉磬一般穿越树林,孩子正喜不自禁,谁料冰块突然掉落,哗啦一声,像玻璃碎裂一地。以诗家的眼光来看,这首诗着实算不得优秀,既没有高深的立意,也没有幽微的意境,但这份只属于童年的乐趣,却让人不禁莞尔。想来杨万里当年见此场景,应当也笑出了声吧。
大人们当然不舔冰溜子,也不会再敲“冰磬”取乐,他们自有更“高级”的玩法。滑冰,当然是其中最简单的玩法。说来有趣,即使是冰上行走,这件曾让人类吃尽苦头出尽洋相的事,竟也能成为广受欢迎的游戏,如此一想,倒也是充满了幽默的哲学意味了。最晚到宋代,中国人就已经完成了滑冰的哲学演变,《宋史》记载:“故事斋宿,幸后苑,作冰戏。”而到了清代,“太液冰嬉”更是成了举国狂欢的盛典。《清朝通典》载:“国朝定例,毎岁冬令太液冰坚,令八旗与内府三旗简习冰嬉之技,分棚掷彩毬,互程矫捷,并设旌门悬的演射,校阅行赏。”其规模之大,水平之高,媲美今天的冬奥会也毫不逊色。
但滑冰多少还是需要点运动天赋的,而古代贵族向来是“四体不勤”,秉承“舒服不过躺着”的原则,“冰床”应运而生。北宋沈括《梦溪笔谈》中写道:“信安、沧、景之间……冬月作小坐床,冰上拽之,谓之凌床。”明代刘若愚《酌中志》载:“至冬冰冻,可拖床,以木板加交床或藁荐,一人前引绳,可拉二三人,行冰如飞,积雪残云,点缀如画。”一块木板,一张草席,一个会滑冰的人做牵引,在摩擦力远小于石板路的冰面上,古人也许曾享受过其他季节难以企及的风驰电掣的快感。
除了速度,古人也在冰上玩浪漫。明代正德年间,北京城里兴起了“冰床围酌”的游戏,富豪们专挑严冬时节,将冰床连成一片,体验一把“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惬意。《燕都游览志》中描写道:“积水潭在都城西北隅……好事者恒觅十余床,携围炉酒具,酌冰凌中。”总觉得明代都城虽在北京,但始终走在大明时尚前列的,却是南直隶一带,唯有这“冰床围酌”,是大自然对北方城市天然的馈赠,是南方人羡慕不来的浪漫情趣。刘侗曾在《帝京景物略》中用寥寥数语勾勒了这幅景象:“雪后,集十余床,垆分尊合,月在雪,雪在冰。”真真雅致。
初到北京读书时,燕园的冰场是清北两校名副其实的“冬季社交中心”。未名湖结冰的时间恰在考试周前不久,连续几天气温走低,湖面结结实实覆上厚厚的冰层,大半个未名湖就被围起来了,租售冰鞋和冰车的小贩开始营业,燕园迎来了最热闹的季节。一旦听说冰场开放,被期末考试折磨得生无可恋的我们,心里就像种下了一颗即将破土而出的种子,痒得很。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一起到未名湖滑冰,是每个班级的保留节目了。在冬季淡蓝的天幕下,满湖爽朗的笑声里,或是贴着岸边蹒跚学步,或是在冰道上摔个四脚朝天,或是被“大神”带着体验一把“超速驾驶”的心跳,无论技术如何,这段回忆都一定不会缺席。
后来,清华的荷塘上也有了自己的冰场,但冰场上的人,却渐渐少了。唱K,桌游,密室逃脱,学生们有了越来越多更新潮的玩法,冰场也逐渐变得鲜有人问津。
然而我总觉得,那一年在未名湖上滑冰的快乐,再也没有体验过了。
也许,那一声玻璃碎地的快乐,是只属于孩子,只属于那个纯净冬天的绝唱。


47

相关诗词

分类推荐

更多

热门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