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长安涎口盼重阳

螃蟹:长安涎口盼重阳
螃蟹是我对秋天唯一的期待。
我素来畏寒,总是秋风一起,便忍不住早早地悲起秋来,恨不得这西风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让我还能盼着下一个秋天的到来,那就是螃蟹了。
古人说“不时不食”,螃蟹更是如此,一定要应季才好吃。曾有一次张先生馋螃蟹,刚过了立秋就买来三对黄河口的大闸蟹,兴冲冲请了朋友来家里做客,几道小菜打头阵,螃蟹上笼屉蒸上十分钟,带着热气端上了桌。烫手的螃蟹拿不起来,先掰下一条腿儿嘬一口,是等了一年的鲜味儿。几条腿下肚,掀开蟹盖,一团黑黑白白中,似乎也有了些黄,但吃上一口,却总觉得还是少了些什么,不那么过瘾。从此,信了这吃蟹绝对是急不得的,一定要到西风吹过三回,柿子挂上了枝头,早起时路边草地的深处看得到薄霜,方才到了季节。曾经和朋友就此开玩笑,这“西风吹老洞庭波”后面,怕是得续上“一夜螃蟹要上锅”才最贴切吧。
吃蟹讲究“九雌十雄”,农历九月雌蟹抱卵,蟹黄饱满,十月雄蟹成熟,黄白鲜肥,最是当季之食。因此,以前吃蟹也多是在重阳节,新打捞的螃蟹配上菊花,颇为雅致。如今人们的耐性较从前也差了些,重阳也成了被许多人忘却的节日,于是螃蟹也只能赶在中秋节上市了,增喂饵料催熟的大闸蟹虽然肥美,但却注定不能满黄,赶时髦、好新鲜的人们,虽然吃得到开湖的第一波蟹,却永远不会像我们这些耐心等到重阳时节的吃货们那么有口福了。
说起来,小时候的我其实也并不爱吃螃蟹。记得十来岁时,父亲带我吃席,也是个秋天,滚烫的小火锅涮着各种应季食材,服务员端上一盘毛蟹,一只有个鸡蛋大小,浑身青黑,两对蟹螯连同半个后背上覆着厚厚一层毛,口中咕嘟咕嘟吐着白沫,那副尊容实在令人无从下箸。父亲下锅煮了一只,捞出来掰成两半放到我盘里,好说歹说劝我尝一口,我看着那团包裹在蟹壳里的“不明物体”,用筷子挑弄许久也不知如何下口,最终也只敢剥出一块看上去比较保险的蟹肉吃了一口,那味道,对一个没多少耐心的十来岁孩子来说,委实不如涮肉来得实在。
直到后来读了《红楼梦》,才突然对曾经被自己嗤之以鼻的螃蟹,重新提起了兴趣。《红楼梦》提到的林林总总各色佳肴里,最让我难以忘怀的,除了那道做法稀奇古怪、真假亦不可考的“茄鲞”,就是这螃蟹了。趁两株桂花开得正好,于藕香榭中设下两张竹案,螃蟹热在蒸笼里随吃随取,配着“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怕螃蟹性寒,还需“把酒烫的滚热的拿来”。吃罢了蟹,再就着新采的菊花,作下几篇“菊花诗”“螃蟹咏”,能吃出这种情调的食物,除了螃蟹,怕是再无其他了。宝钗的诗我喜爱的不多,总觉得规矩有余而风雅不足,唯独这篇《螃蟹咏》可堪青眼:
桂霭桐阴坐举殇,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眼前”两句,至今我也常常对张先生念起,总觉辛辣老练,骂得痛快,十分解气。而每念一次,心里对螃蟹的念想,便再多了几分。
其实吃蟹真的是件奢侈的事情,须得“有钱有闲”,方能享受。蟹价不菲倒还是其次,毕竟一年顶多尝一两次鲜,寻常人家也还是负担得起的,但吃蟹,真是个慢功夫。皆言上海人吃蟹有“蟹八件”,会吃的人吃起蟹来如同做外科手术,肉尽后竟能把蟹壳完整地拼回去,虽不知真假,但我在上海,却是真真切切地见过这“蟹八件”的,不禁“惊为天人”。
《陆犯焉识》里有一段,写陆家家道中落,陆焉识身陷囹圄后,冯婉瑜宁愿节衣缩食也要在秋天买来螃蟹,为狱中的丈夫剥出满满一瓶蟹黄,慰藉他的肠胃,还有心灵。上海人对蟹的狂热可见一斑。当年读到这段时,我大脑中飞快地算了算一瓶子蟹黄应当值多少钱,剥完这些螃蟹又要多少时间,然后默默咽了咽口水,竟然对陆焉识的狱中生活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羡慕。
关于上海人和螃蟹,还有个人尽皆知的段子,说是给上海人一只螃蟹,他能从上海吃到乌鲁木齐,我虽不是上海人,但这个段子还真是实现过。有一年秋天我到上海出差,时间紧迫,开过会后便要匆匆回京。有位许久未见的朋友听闻,坚持要请我吃顿饭,于是约在了地铁站附近的酒店,吃了一顿蟹粉小笼。临走时,他竟从包里掏出两只煮好的大闸蟹,一公一母,一只足足有半斤多,随便用个塑料食品袋包着。他把螃蟹塞到我手里,略带愧疚地说,都凉了,真不好意思,路上打发时间用吧。
于是我在火车站买了杯热咖啡,上了高铁,坐定后掏出这对螃蟹,美滋滋地吃了起来。也不知这螃蟹配咖啡的吃法算中餐还是西餐,总之多少也起到了那么一点驱寒的作用。也许是这两只螃蟹格外大,也许是路上无聊,这次吃得格外惊喜,这两只螃蟹,还真是吃了一路。车到廊坊时,突然听到后座的小姑娘对身边的男孩轻轻说了句,咱们下车吃螃蟹去吧。
是啊,为了这一只螃蟹带来的浮生半日闲,谁能不盼望下一个秋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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